他们眼中的王希玲（二）耿玉卿：说说豫剧希玲腔

王希玲是豫剧界影响广泛的一位著名表演艺术家。作为多年的合作者，本文不谈希玲的扮相如何俊美，表演如何潇洒，扇子如何在她手中自由翻飞、传达心声，眼神如何灵动、勾魂摄魄，让无数观众倾倒，敬为偶像而紧随。这里只说她是如何用声腔来塑造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，表达人物复杂多变的内心情感的。

 

 

先说说我们最早合作的《情断状元楼》。她在剧中塑造的是落魄潦倒的穷酸文人王魁，考中后为攀高结贵，忘恩负义，一纸休书抛弃敫桂英，让人不齿。剧中王魁有几段很有特点的唱腔，特别能展现这个人物的个性和丰富多变的内心。比如人物初次上场的一段唱“京城大比落了考”,这是一段【慢流水】,开头“京城”二字，她的拖腔在5自由地延长，几经波折，从强到弱，腔中饱含了人物的向往与失望之情。“落了考”的“考”字，从高音1直下行迂回，滑到中音1,唱出了人物无限的失落与无奈之情。头腔定乾坤，一句唱腔就让人看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。接下来“盘费用尽麻缠腰”,她在“盘费用尽”之后将腔停住，加了一声长叹“唉”,将人物的失望落魄的情绪和盘托出。特别是风雪中饥寒交迫的王魁，难以支撑，将要倒地之时，唱出了“阎王爷正向王魁把手招”一句。为了表现人物困境中的绝望与恐惧，希玲在阎王爷三字之后，用了几个“哎……哎呀呀……啊……”的拖腔，真是让人叫绝，“哎”好像真的看见了阎王爷，“哎呀呀……”结合她连连后退、躲到随从王忠身后的表演，尽显出人物恍惚中看到死神而吓得浑身发抖的恐惧之情，“啊……”则是因极度恐惧而转为一种近乎哭天叫地的嚎啕之声。

唱腔几经变化周折，在“正向王魁把手招”之处，回到了【流水】极具传统韵味的旋律落腔上。因为王希玲的精彩处理，使得这段【慢流水】成为了一个集唱、表于一体，在传统唱腔上守正创新、有出有回、又有浓郁韵味的典型段子，从而让这段唱腔流传了下来，一唱就是三十多年。

 

在上世纪八十年代，豫剧女小生用降B调(反弦)演唱的例子还不多见，但王希玲却敢为人先，将《情断状元楼》中一段用降B调谱写的旋律性很强、节奏复杂的唱腔演绎得十分到位，令人闻之动容。这是敫桂英前去送行赴考的王魁，二人分别时的一段对唱。“送王郎赴春闱寸步难走，怎忍得别娇妻一步三留。离别话昨晚说到四更后，你不眠我不寐泪湿枕头……”

“怎忍得别娇妻一步三留”这一句唱腔并不复杂，但其中有闪板、波音，眼上入再接闪板，附点十六分音符，细节要求很多，希玲都刻画得十分准确。“你不眠我不寐泪湿枕头”一句，“寐”字打破了传统唱腔，拖腔4小节，又在泪湿枕头的“头”字上拖腔6小节，由弱到强，最后放腔好似哭声，将人物不忍离别的情感展现得缠绵悱恻，哀婉动人。特别是接着八个排比句“离不了”,细腻描绘出敫桂英对王魁的悉心照料、全情付出，到第九个“离不了两年恩爱盈天地”的时候，高亢激越的唱腔好似人物的放声呐喊，将他对敫桂英的无限爱意和感激之情推向高潮，也进一步传达出人物无限依恋、不忍离去的情绪。希玲唱得非常动情，感人肺腑。然后，又唱出几个离别之后的种种担心，结句“伶仃一个妙龄女，混沌世上怎生息”,“怎生息”先是用弱声加以控制，之后把声音放出，似带哭声的处理，也把人物对敫桂英的真情和担忧刻画得细致入微，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。

“见旧物想旧人旧情难忘”一段唱，则是王魁入赘相府，得了荣华富贵之后，此时的他不禁睹物思人，唱腔展示出了他此刻复杂的内心情绪。“似看见桂英女倚门翘望”,从高音2下行到低音2,再迂回上行，这是个典型的曲剧【书韵】唱腔，她驾驭得非常好，唱得非常内在，唱出了人物对桂英的无限怀念。当唱到“善善心蜜蜜爱绵绵长长”时，她声音下压，唱得婉转动情，好像是回忆起了当初的恩爱之情。但他又不想舍弃眼前的富贵，因此就以“人世间难免不欠负心账，倒应该少生些痴情的姑娘”进行自我安慰，这里，她声音的运用，节奏的把握，对切分、闪板等音符的细腻处理，都显示出她对人物内在情绪的准确把握和传达。

《风流才子》是继《情断状元楼》之后，我和希玲合作的又一部风格迥异、个性突出的作品，因为希玲富有才华的表现，使得这部戏成为新时期较有影响的一部作品，也进一步奠定了王希玲在当今豫剧小生行当中的位置，成为其影响广泛的代表性剧目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
 

《风》剧讲述的是明代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为寻真爱、追笑卖身的故事，是一部具有轻喜剧风格的剧目，音乐风格定位清新、细腻、柔美。希玲饰演的唐伯虎，才华横溢，潇洒倜傥，尤其是剧中“作画”一场，是正面展现唐伯虎诗书画才情的重要篇章。为此，导演张建军和艺术指导杨兰春要求希玲在舞台上演唱的同时，现场进行书画表演。“我画蓝江水悠悠，爱晚亭上枫叶稠。秋月溶溶照佛寺，香烟袅袅绕经楼。”这段音乐虽然采用的是【流水板】,但中间过门很多是具有描写性和情绪性的音乐，同时还要配合唐伯虎边做画边思索的情态，为此，我和希玲几经结合，对音乐进行调整，最终达到理想呈现。开头两句的“我”和“爱”之后分别用了一个长音的6和低音6,先给了唐伯虎一个短暂的思索空间，而后“蓝江水悠悠”的旋律从高音1缓缓下行八度，之后旋律荡开，递进下行，既显示出江水潺潺流动之感，同时给了演员充分的表演空间。“秋月溶溶照佛寺”的“寺”字，加入了京剧的润腔方法。之后20小节的过门音乐，旋律上行，几次反复，欢快跳跃，将音乐推向高潮，显示出唐伯虎的兴奋和成竹在胸。可以说，四句藏头诗，唱出了唐伯虎的自信从容，唱出了她对秋香的真爱，唱出了一幅优美怡情的画面，也唱出了王希玲对人物的精准把握和精彩演绎，从而让这一段优美抒情的旋律，成为该剧最富特色的标志性音乐。

可以说，这段表演既符合人物和剧情，又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唐伯虎的诗书画才华，也同时展示了王希玲的演唱艺术和书画艺术，因而为广大观众所喜爱，广为传唱。

 

剧中另一段“祝老兄到东亭雪中送炭”,也特别能体现出希玲对人物的准确把握和用腔技巧。

这段戏采用降B调写成，也是对豫剧女小生唱腔的深入探索。

特别是开头的“雪中送炭”,希玲采用了京剧男声的拖腔方法，运用鼻音，将“送”字唱得圆润饱满，“炭”字则以波音加以处理美化，使得吐字行腔起伏有致，富有感染力。

结合她的台步、眼神、手势、扇子，一个大气豪迈、自信洒脱的才子形象跃然于眼前。

而在《春秋出个姜小白》一戏中，王希玲完全改变了以上戏中的唱法，不管用气、用声、吐字、行腔，都有了很大改变。她用气较深，用声较重，吐字特别讲究，对声音进行了很好的化妆，不时用喷口去强调重点唱词，字字珠玑，大气恢弘，充分彰显出春秋霸主的奇才大略和君王气度。在这里，仅仅举她的一段核心唱段“风不吹树不动处处不静”。

头句“风不吹树不动处处不静”运用的栽板，非常难处理，节奏自由，全靠演唱者对人物内在情绪的准确把握。她中低音的旋律唱得扎实厚重，并在“风不吹”后加了一个“呀”字，用开口音进行辅助拖腔，然后下行到低音5,又将“树不动”和“处处不静”做了弱化处理，和后面一句“天未阴云未聚阵阵雷声”的放声询问形成鲜明对比，给人以波澜骤起、内心震撼的感觉。第一个“阵阵雷声”在3上延伸两小节，到了第二个“阵阵雷声”时，速度加快，在高音甩腔，且以真声为主，演唱得庄重严肃。然后进入大慢板，描写了当时人物对环境气氛的感受与层层疑问，从“白白昼昊昊日似在做梦”到“却怎会顷刻间敌语仇睛”,这六句慢板，她唱得字字千钧，好像在问自己的心，又似向天地叩问。特别是其中的“三梆腔”“双过板”都交代得清清楚楚，把人物这种理不顺的思绪贯穿始终，在每个音符中体现出来。尤其是“敌语仇睛”的重复，她吐字有力，“仇睛”二字稍稍后撤，字头加重，再重复喊出，细致地描绘出人物心中无法解答的疑问。这种处理，没有深厚的唱功，没有对人物的深入理解，是不可能达到此艺术效果的。之后，唱腔转入二八，进入另一个节奏与情绪，从疑问进入到思考，然后逐步理清，尤其是深深自责、扪心自问的六个“难道说”,其用声是在低音区盘旋，深入胸腔，声音低而不虚，反而厚重，直入人物内心。到了第六个“难道说”时，一个高音拖腔，把人物的情绪集中迸发，唱得狂放激越，从低音区由弱到强，一下推上高音区，声音坚实有力，将人物极度不安的心情倾泻而出，也将此段音乐推向高潮。

下一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唱法的，当属小白在此段几句伴唱之后的慢板头句，“清水激面猛一醒”,她在高音2上停留三小节，又升高到高音3上，然后跌宕起伏，落到了6上，可谓荡气回肠，异峰突起。总之，这是一段高度和难度都相当大的旋律，从散板到慢板，转二八，再回迎风慢板，转垛板，再到紧二八，无论是人物内在情绪，还是演唱要求，体现起来都不容易。希玲真假声结合，用自己的扎实唱功尽情抒发，较好地完成了这段大气厚重的成套唱腔，把旋律体现得游刃有余，将人物由“疑”到“醒”的内心变化体现得淋漓尽致，从声腔上成功塑造出一个大智大勇、指点江山的帝王形象。

 

 

虽然有人说，王希玲是唱做并重，而重在表演。但我觉得她用唱腔塑造人物的功力也是值得一书的。希玲的嗓音条件不算很好，但她确实会运用，并能以其对人物的独到理解和深入把握，将自己的嗓音条件发挥到最佳。而多年的合作，也让我深深觉得，希玲有着一般演员少有的深厚艺术素养，勇于探索的创新勇气，这也使得我在创作中少了很多束缚和压力，并由于她和同仁们的全力支持和精彩阐释，让我的作品有了鲜活的生命。如果说《风流才子》是丝竹笙箫、水墨丹青，《三杀小白》就是一曲黄钟大吕，就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。儒雅负心的文人王魁，风流倜傥的才子唐伯虎，雄才大略的霸主姜小白……同一个希玲，却能用自己的声音，让这些性格迥异的人物在她的唱腔中赫然而立，为豫剧唱腔的发展增光添彩，显示出其独有的追求和魅力。

作者：著名作曲家耿玉卿